张朋朋:文字不是表现语言的,而是表示意义的——论「文字表意说」及其教学理念(下)
文字不是表現語言的,而是表示意義的
論「文字表意說」及其教學理念(下)
二、「文字表意說」的教學理念
(一)區分語言和文字,不區分白話文和文言文
我們是教中國的語言和文字。
中國漢族「書同文」,而不說同語,是講多種方言,「普通話」不是漢族的共同語,而是通用語。我們教「語言」是教外國人聽說「普通話」。
教「漢字」是教外國人讀寫用漢字寫的文章。用漢字寫的文章的總稱是漢文,白話文和文言文都是用漢字寫的文章,不能截然分開。教漢字就是教外國人讀寫「漢文」。
也就是說,我們不是教「漢語」,而是教「普通話」和「漢文」。
爲什麼過去一直是說教「漢語」呢?因爲自引進西方語言學後,接受「文字表語說」的語言學家觀察中國的語言文字現象時認爲「中國人的語言生活是這樣一種畸形現象:嘴裡說的是方言,筆底下寫的是文言,兩不相干?」⑧
因爲這些語言學家認爲中國的語言文字現象是不正常的,就用「文字表語說」來改造中國的語言文字現象。首先是廢止使用文言文,然後是改革文字,要把漢字改爲拉丁字母文字,因爲漢字不是表音文字,不表現語言,不符合「文字表語說」的理論。可是由於漢語拼音文字方案是根據普通話設計的,所以爲了使用拉丁字母文字就必須統一語言,讓人們嘴裡不說方言,於是就推廣普通話,想把通用語改成共同語,這就是把普通話叫做漢語的原因。其實,中國人說方言是正常的,讀寫文言文也是正常的,漢字具有溝通古今的功能。因爲應用了錯誤的理論,文字改革沒有成功,我們至今還在使用漢字,還在教漢字和漢文,可學術界並沒有放棄索緒爾的「文字表語說」的理論,還在用從西方引進的不區分語言和文字的錯誤理論來指導中國的語言和文字教學,這也就是我們在對本國人和外國人的語言和文字教學中都長期存在問題的原因所在。
(二)區分語言單位和文字單位,不區分白話文和文言文的單位
語言是自然的聽覺符號系統,文字是人造的視覺符號系統,文字單位不表現語言單位。
文字單位是用人造的字母拼寫的視覺符號,漢文是「漢字」,英文是「word」。漢文和英文都是「字本位」。從視覺認知來研究文字,人閱讀文章也是從識別和認知文字單位來讀懂文章的。因此,文章的基本單位是「字」。
白話文和文言文都是用漢字寫的文章,都是「字本位」,是屬於同一個文字系統,白話文和文言文是有聯繫的,是不能截然分開的。
文字是書寫文章的視覺符號,中國先人用所創造的漢字書寫了文章,這就是古文。中國先人在創造了漢字和古文後,又用漢字不斷創造新的文字表意形式,白話文中的很多雙字詞和多字詞就是用古文中的漢字造出來的,如「老師」「矛盾」「推敲」「革命」,因此,漢字和古文是「漢文」的基礎。
「字本位」的概念認爲字形是字母和字母的拼合系統,文章也是字和字的組合系統,因此,「字本位」的教學理念不僅要教如何「用字母拼寫漢字」,還要教「以字造詞」,這其實是文字教學的普遍規律。
語言的單位是什麼?
索緒爾認爲「語言符號連結的不是事物和名稱而是概念和音響形象」,所以他是從概念和語音的結合上去確定語言單位。但是索緒爾發現說話時音素和音素、音節和音節是連在一起的,所以從聽到的一串表達意義的音響中劃分出表示概念的音響是非常困難的。因爲他認爲「文字表現語言」,認爲文字單位表現語言單位,於是就把文字單位(word)當成了語言單位。索緒爾認爲西文是「字本位」沒錯,他的錯誤是把文字單位當作語言單位了。而文字不表現語言,因此,文字單位不是語言單位。
語言是自然的聽覺符號系統,是人具有的聽說交際能力,因此,研究語言應該用聽覺認知的方法來確定語言聽說交際的基本單位。
人在聽說交際中聽到和說出的最小的單位是「句子」,而不是「詞」,「詞」在聽說交際中不獨立存在,如果存在,也是獨詞句。「句子」是人聽到的一段語流,音素和音素、音節和音節、詞和詞是連在一起的,它們之間是沒有間隔的,也就是說構成句子的音素、音節和詞彙並不是人聽到的最小單位,而是人對所聽到的句子(語流)進行分析得出的單位。
兒童是生活在一個說「句子」的語言環境中,是先聽懂句子,後模仿句子的,而不是在理解了「詞」和「語法規則」後才聽懂和說出句子的。兒童是先模仿句子,後仿造出大量句子。仿造句子的現象說明,兒童聽到大量句子後才認知了句子的結構和構成句子的單位,也就是說,兒童不聽「句子」是不可能認知句子的結構和構成句子的單位的,不聽「句子」是不可能獲得聽說語言的能力的,因此,語言的基本單位是「句子」。⑨
「句本位」的教學理念是語言教學要通過大量聽說句子的練習來使學習者認知語言,認知句子的結構和構成句子的單位,從而獲得聽說語言的能力,而不是從教「詞」入手,通過講解所謂的詞彙語法規則來教語言的聽說能力,其實,西文的grammar不是語法,而是文法,是西方人通過分析西方字母文字的字形得出的規則,因爲西方文字觀認爲「文字表現語言」,就把「文法」當作「語法」了。學習文字的讀寫能力,是需要教「文法」的,但「文法」不是「語法」,用教文字讀寫能力的方法是教不出語言聽說能力的,這也就是爲什麼採用詞彙語法翻譯法教出的學生成了啞巴英文的原因。
西方也有不少學者是主張語言是「句本位」的。
德國心理語言學創始人之一的馮特(Wundt)認爲句子,而不是詞,是語言的核心。他指出:
當我說出一個句子時,進入我的意識系統並使我發聲說話的並不是一些孤立的概念。句子並不是出現意識中的與前後詞音毫無聯繫、精確無誤的單個詞與音。恰恰相反,句子在被人說出時是一個認識層次的整體。(引自《語言獲得理論研究8頁)
德國現代邏輯學之父弗雷格認爲在以往的語言理論中,人們習慣把詞當作語言運用的基本單位,而實際上,詞的意義離不開它們在句子中的功能。脫離了詞在句子中前後關係,就不可能把握詞的意義。因此,他主張:語言運用的基本單位不是詞,而是句子。(引自《二十世紀英美哲學)37頁)
著名英國當代哲學家羅素也認爲:語言的最基本的單位是原子句子。(引自《二十世紀英美哲學》71頁)
羅素認爲在考慮什麼是語言的最基本單位的問題的時候,必須考慮什麼成分是能夠確定其意義是最基本單位。在羅素看來,單獨的詞難以確定其意義,因爲它們在不同的語境中有不同的意義。句子是能夠確定其意義,是因爲判斷一個句子是否有意義的前提是它是否可能確定其直假。
《新概念英語》的作者英國英語教學專家亞歷山大也認爲:語言單位不是人們普遍認爲的「詞」,而是「句子」。(引自《新概念英語)前言)
不論是著名的心理語言學家,還是著名的哲學家,特別是實際從事語言教學的專家都從不同角度提出語言的「句本位」問題,這是值得我們深思的。
(三)區分語言能力和文字能力,不區分白話文和文言文的讀寫能力
語言能力和文字能力是相對獨立的。語言能力是聽說能力,文字能力是讀寫能力,⑩有人有語言能力,沒有文字能力,如文盲和盲人;有人有文字能力,沒有語言能力,如啞巴和啞巴英文、啞巴漢文。所以我們應該區分語言能力和文字能力。
我們是教聽說「普通話」的能力和讀寫「漢文」的能力。
獲得語言能力和獲得文字能力的方式是不同的。語言能力是自然獲得的,文字能力是通過學習獲得的,區分語言能力和文字能力的目的是要用不同的教法教兩種不同的能力。
母語不用教,是自然獲得的,但第二語言要教,怎麼教?我認爲人工培養是需要遵循自然長成的規律,所以第二語言教學要遵循母語自然習得的規律。
第二文字怎麼教?怎麼教讀寫「漢文」的能力?
「文字表意說」區分母語和母文,母語不用教,但母文需要教,因此,教第二文字應該借鑒母文教學的成功經驗,中國有三千多年「漢文」教學的歷史,所以我認爲教外國學生「漢文」的讀寫能力要繼承中國教育家在三千多年的教學實踐中所積累的成功經驗。讀寫漢文的能力是讀寫白話文和文言文的能力,我認爲中國古代教育家的教法是非常成功的,因爲用時少,但效率高,學生能獲得全面的漢文讀寫能力。而我們目前的教法是不成功的,不僅用時長,而且效率還低,學生只獲得了讀寫白話文的能力,是半文盲。
中國古代教育家在多年的實踐中早已找到了教漢文的規律和使學生獲得全面的漢文讀寫能力的捷徑,這就是:只教古文,不教白話文,一舉兩得。
爲什麼白話文不用教呢?
因爲中國古代的教育家不認爲古文是古代漢語,他們知道漢字和古文是漢文的基礎。白話文也是用漢字寫的,人是自然會說話的,會說話的人學了漢字和古文,自然就能讀寫白話文,白話文可以無師自通,所以不用教。
綜上所述,「文字表意說」的教學理念是:
●教兩個系統——語言的音意系統和文字的形意系統
●教兩種單位——語言「句本位」和文章的「字本位」
●教兩種能力——語言的聽說能力和文章的讀寫能力
三、「文字表意說」的教學模式
根據「文字表意說」的教學理念,應採用「語文分開」「語文分進」的教學模式:
「語文分開」是把「普通話」和「漢文」分開來教,分別使用兩種不同的教材和教法來教兩種不同的能力,一個是教聽說語言的能力,先聽後說,一個是教讀寫文章的能力,先讀後寫。這是教學目的和任務完全不同的兩種教學活動。
「語文分進」不是聽說讀寫齊頭並進,而是語言教學和文字教學分開進行,不是「言、文一致」,而是「言、文不一致」,不是「文從語」,不是「我筆寫我口」,而是文字教學不服從語言教學,是爲完成各自的教學任務分別進行的教學活動。
結束語
我認爲出現「漢語難學」的瓶頸問題實際上反映的是我們國家在語言文字的基礎理論研究上存在重大問題,是我們在語言觀和文字觀上出了問題,是我們在「教什麼」的教學理念上犯了錯誤。「教什麼」決定「怎麼教」,而「教什麼」的教學理念是由基礎理論決定的,如果不解決語言文字的基礎理論後題就解決不了教學理念的問題,教學理念的問題不解決,就是培養再多的教師,編寫再多的教材也只能是浪費國家更多的資財,是不可能解決「怎麼教」的問題的。因爲「文字表語說」是廢除漢字和漢文的一種學說,從中是不可能找到怎麼教漢字和漢文的理論和方法的,也就是說,造成「漢語難學」的瓶頸的根源不是「教師」「教材」「教法」問題,三「教」問題是表面現象,根源是基礎理論問題。因此,我認爲當前的首要任務應是先解決語言文字的基礎理論問題,先否定從西方引進的錯誤的「文字表語說」,用能解釋世界上一切語言文字現象的「文字表意說」取而代之。而要實現這個目標,目前最大的阻力不是來自希望搞好教學工作的廣大幹部和教師,也不是主管文化教育的官員,而是來自學術界,尤其是語言學界那些西方錯誤理論的中國代言人,那些少數頑固堅持「文字表語說」的權威們。
我預言:只要不推翻「文字表語說」,不否定這些所謂的權威,不在語言文字基礎理論上創新,不樹立正確的語言觀和文字觀,我們國家的文化教育事業,不論對內對外,不論是教中國孩子,還是教外國人,都是不可能走出困境的。
注釋
①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51頁,商務印書館,1982
②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37頁、101頁,商務印書館,1982
③呂叔湘《談語言和文字》,1964
④葉蜚聲 徐通鏘《語言學綱要》,北京大學出版社,1981
⑤彭聃齡主編《漢語認知研究》,山東教育出版社,1997
⑥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62頁,商務印書館,1981
⑦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47頁,商務印書館,1981
⑧呂叔湘《未晚齋語文漫談》,語文出版社,1992
⑨張朋朋《語言的基本單位是「句子」》,見《文字論》32頁,華語教學出版社2007
⑩張朋朋《語言能力和文字能力》,見《文字論》18頁,華語教學出版社2007
文字輸入 吳君濯
文字一校 吳君濯
文字二校 胡非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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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朋朋先生
北京語言大學教授,曾在巴黎東方語言學院、瑞士日內瓦大學、英國倫敦大學和美國耶魯大學等國外多所大學任教或講學。
著述:《文字論》《集中識字》《部首三字經》《漢語語言文字啟蒙》(又名《字啟蒙》,與法國白樂桑先生合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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